公元6世紀初期,南梁帝國已經成為遠東地區一個由淮河流域延伸至北部灣的龐大領地,然而,其奠基人蕭衍卻經常引起混亂,讓他的部下感到害怕不安。他的歷史評價不高,被批評為一個不認真工作的典型代表。
儘管梁武帝在其政治生涯中經歷了許多荒謬鬧劇,作為一位政治經驗豐富的老政治家,他的決策並不是沒有根據的。
只有將他的歷史融入當時的地緣政治形勢,才能明白他對整個帝國進行的印度化改革和那些出家事件之間的關聯。儘管這些政策最終未成功,但它們的目的是要使帝國更加開放和多元化。
因此,不對這些政策進行了解和支持,批評聲音才格外刺耳。
西晉王朝因永嘉之亂而崩潰,公元311-17年間,大批難民南渡,建康城成為東晉殘局的核心。這些流亡人口中,除了普通民眾和基層兵丁,還有許多壟斷上層建築的精英貴胄。
南朝時期內,存有明顯的等級制度,指涇渭分明。高層士族司馬氏皇族與慣於九品中正制的漢魏士大夫聯盟,享有優渥待遇。普通軍政官員、南下的豪強及頭面人物則被歸類為下層庶族。流亡隊伍中的普通平民與山越土著則是最低等級。儘管這樣的等級差異並非完全基於地區,但北貴南賤格局仍呈現突出。
從地域分布來看,衣冠南渡的影響範圍雖然覆蓋了長江和珠江流域,但大部分人口還是相對集中。除了以京城建康為核心的江淮交界平原,還有一個以荊州為中心的漢江緩衝帶,它們形成了幾乎平行的兩個主要區域。這兩個區域中的任何一個都可以在耕地面積、兵力總量或者單純的政治地位方面超過分散在浙江、湖南、江西、四川、福建和廣東的南渡人口孤島。然而,受到水域的網絡和交織的山川丘陵的限制,這種集中性也無法無限擴大。
為了長期整合南朝地區,許多統治者都以漢魏的繼承人身份為傲,並視光復故國為至高目標。這種做法將所有北朝政權都視為敵人,同時以宗主地位與其他亞洲地區進行交流。最大的好處在於有助於集中內部資源,平息土地和階級矛盾。但這種做法的壞處是會限制外交發展,並需要付出高昂代價來維持平衡。否則就容易陷入內憂外患的困境,從而破壞臨時安排。
當然,在上述主要矛盾之下,還有一些次要的衝突存在。舉例來說,各上層士族之間互相爭權奪利,從一開始的南北情緒對立到演變為東西兩大區域的資源爭奪。同時,下層的庶族也挑戰這些權勢者的統治,庶族彼此之間也因爭取升遷而展開更劇烈的鬥爭,而土著居民的反叛也不時爆發。這些各自互動的因素,最終導致建康宮廷的權勢岌岌可危。
蕭衍自502年通過兵變登上皇位後,一直為了穩定國家不惜動用各種手段。他甚至在晚年時期,冒險去招攬有野心的大將侯景,以維護半壁江山的絕對穩定。其他軍事、經濟和行政手段也數不勝數。不過,他自己表演的出家鬧劇卻因其表演性質而鮮少被人察覺。
劉裕是一位出生在彭城的庶族小將,在公元420年成功推翻司馬氏統治,建立了以劉宋王朝為代表的遠近聞名的東晉王朝。在這之前,他曾征服北方胡人的後秦和南燕,並花費大部分時間平定南方的各種叛亂。這些叛亂不僅包括當地的吳越土著義軍孫恩和盧循,還有來自北方士族的桓氏和劉氏,以及統治巴蜀的成漢政權。
明顯的是,這篇文章描述了一位庶族出身,跌宕起伏的一生,這種歷練取決於宏大的背景。在掌握絕對權力後,皇帝推行扶持寒門地主的政策,以此打擊尾大不掉的士族群體。然而,這種政策並不僅僅針對一些輕浮的富家子弟,而是針對擁有根深蒂固的利益紐帶的人,這些人擁有極大的社會資源。一旦劉裕的後代不再具有自己的敏銳和狡詐,他們就立刻引起了東部士族集團的反擊。產生於山東並在淮陰和常州居住的蕭道成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建立南齊王朝。
南齊在涉外領域落後,不得不付出大量資源進行擴軍和備戰,跟東晉和劉宋相比明顯劣勢。為此,南齊推行財政改革,希望將稅基從過去只限於長江兩岸軍屯人口擴大到其他地區的貴族或地主。這項改革結果顯然失敗,並引起荊州西部士族集團的敵視。於是,有聲望的蕭衍在502年率軍發起起義,從長江進攻建康城。雖未廢除首都的特殊地位,但蕭衍卻成功地建立新的南梁政權,並將其劃為荊楚士人的天下。
北魏帝國在盛世中,對南方半壁形成壓迫性威脅。梁武帝繼位後不久,雙方在淮河流域爆發長期衝突,每隔數年就有大規模交鋒。除常規募兵作戰外,還採用築水庫倒灌城池等破壞性策略,令江北前沿殘破不堪。甚至連雲港地區,發生了殺死太守後主動投靠北朝的激烈民變。強敵雖然因內部問題分裂,但對資源匱乏的防線仍然造成更多衝擊。在部分思維清晰的決策者看來,光復故土河山的理想更加遙遠。
即使如此,蕭衍仍然要為龐大的軍政機器提供資源而節儉。當他登基時,曾公開譴責南齊貴族過度奢侈的風氣,並下令解散那些為皇宮提供娛樂服務的人員。他甚至穿著布衣、吃素,以全力支援前線的軍需。待權勢穩定後,他提倡各地軍民擴大種植面積,並盡一切努力將每塊土地變成良田。他甚至改變自劉宋時期以來削弱地方政策,分封皇族子弟到遠方建立藩鎮領地,以期擴大中央直屬經濟區的規模。南梁之所以能在短時間內呈現出富裕,必然與上述措施緊密相連。
南梁致富的關鍵在於海上貿易,這也許是最重要的因素。當整個遠東陷入南北朝亂世之際,南亞和東南亞地區正在繁盛的印度教文化時期。只要在北部的笈多帝國,就可以透過印度河和恆河流域聯繫東西方的世界。其他小國家也了解到貿易的重要性,並以開放的態度迎接各種海商到來。因此,許多貴族帶領著殖民潮流,前往蘇門答臘、馬來半島或湄公河流域,復制自己國家的印度式政體。此外,佛教僧侶也超越了地域和家國的限制,沿著商路修建了許多寺廟,並發展了自己的貿易網絡。他們的先鋒早已越過杭州灣,由長江深入到安徽九華山,成為南朝最可靠的商業合作夥伴。
梁武帝早年的從政經歷讓他比許多同僚更能理解跨國經貿。因為他的家族在荊州,該地區位於長江中游與漢水航道的要地,因此被南朝各政權視為西北端的外交門戶。這造就了他需要頻繁接待來自河西走廊、塔里木盆地甚至中亞的訪客,處理包括外交、貿易等複雜事物。然而,在北方的一家獨大情況下,這些必不可少的交流容易被戰爭阻斷。此外,中亞本身也承受著波斯帝國、粟特城邦、白匈奴以及突厥新貴的三方角力,貿易份額並不如早年的漢魏時期那麼穩定。因此,最好的平替手段是擁抱自海上來的西亞、次大陸與南洋的競爭者,避開危險係數更高的陸上通道。
值得提及的是,南北朝时期的僧人法显曾前往北印度学习佛经,而他选择了海路返回东土。他登上了一艘能够載数百人的大船,在孟加拉湾辗转经过了锡兰和苏门答腊等地。在此期间,他还因为遭遇风暴而错过了靠岸的机会,结果被自然力量吹到了山东胶州湾登陆。这表明当时的航海技术已经足够支撑次大陆到中国水域的旅行。而约定俗成的航海路线本身,更是带有非常明显的商业目的。
在蕭衍執政南梁帝國的中後期,佛教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這也導致南梁帝國在這段時期面貌焕然一新。據史料記載,南梁帝國的佛寺數量超過了500座,這些佛寺擁有廣袤的耕地,庇衞了10多萬的僧尼信徒。由於朝廷對這些寺院授予的免稅優惠,這些信徒雖然身份貶低,但享有普通佃農所没有的舒适生活。
看起來,這種責任推卸的做法似乎與梁武帝早年推行的全面屯田制度背道而馳,這明顯很危險。然而事實上,這是中央大力發展經濟的重要手段,並且在長時間內並不會與屯田制度產生直接衝突。無論是分布在長江南北的軍田,還是屬於宗室的封地,這些並不是佛寺的建築選址。相反,這些6世紀的僧侶更加關注經濟收益,總是願意將寺院建在交通要道的位置,例如江北偏遠的山頭、遠離建康等大城市的海島,以及沿內河成長的鄉鎮。因此,這些佛寺不只不會影響君主的直接收入,還有助於為未來的開發和拓荒做好準備。
相反地,寺廟在江北渡的吸引力並非主要對象。儘管這些寺廟會吸納人口依附,但它們也擁有著多重職能,包括慈善救濟、交易中心、客棧倉儲以及金融借貸,超越了基本的宗教功能。因此,各路商賈會喜歡在寺廟落腳,這也能夠為南朝帶來商業稅收,促進市場繁榮,並拉動一些周邊產業。此外,寺廟也頗具感召力,可以吸引那些原本游離於中央財政的山越土著。這些土著在寺廟的吸引下,可以轉化為第二、第三產業勞動力,呈現出基於財富價值的束縛效應。儘管寺廟在這片土地上佔有一席之地,但卻無法突破周遭郡縣、士族莊園以及庶族田產的限制,因此,寺廟也沒有動力在犬牙加錯的局面中貿然行事。
除了「大力崇尚佛教」外,南梁穩定統治還有另外兩個重要因素。這些因素促進了國家內部穩定和人民對政府的支持。首先,南梁統治者對地方行政的管理非常重視,他們維護了各地區的自治權,並開展了改革,以確保人民的生計和安全。其次,南梁的政治體制非常開明。他們允許各種政治派系和不同的宗教群體存在,從而建立了開放、多元和包容的社會環境。這顯示出南梁統治者的智慧和政治手腕。這些因素使得南梁統治得到人民的信任和支持,使國家在和平和繁榮中穩步發展。
「金融功能的產生與發展貿易經濟密不可分,可幫助君主增加社會財富總量,並增加對抗不確定因素的資本。農業社會因受天氣和人為因素影響而風險較高,因此,需要配合自己的平行體系作為應急備份系統。寺廟網絡不僅扛起救濟大旗,還可儲存海內外財富,並透過經營增加財富。此外,他們也願意接受各種投資募款,實現雙營模式。和北朝貴族一樣,他們把私人收入交由粟特商人打理,這基本上是一致的。」
土生的道教信仰自東漢時代起就蓬勃發展,但受到各地流派起源不同及夾雜太多巫術殘餘的影響,無法被正統的士大夫所接受。然而,在民間卻招來許多追隨者,逐漸演變成為朝廷所關注的危險因素。漢末的張角黃巾軍、東晉末的孫恩和盧循起義均是極端案例中最不可控者。
鑑於南朝本身外來的身份,當時的人們卻對於本地土族和道教分支高度合流感到擔心。因此,政權鼓勵傳統佛教的發展,並推崇寺廟在這些區域生根發芽。這種政策是為了防止土族和道教的合流,並維護政權對當地的控制力。
蕭衍為何會因信仰而瘋狂?這些元素不難解釋。公元529年,他突然不辭而離群臣,躲到距離離宮不遠的同泰寺。接著,他宣布要放棄皇位,成為出家的和尚。最終,他只靠眾人湊出的1億贊助費才回到皇位。到了公元547年,梁武帝再度向貴族索要2億錢來修復寺院。沒想到,短短幾個月後,蕭衍再次宣布出家。這次,雙方爭鬥長達30天,最終只是透過1億的贊助金達成和解。
綜觀南梁帝國歷史,其中的一些事件似乎充滿奧秘。例如529年第一次出家風波,建康方面趁北朝在河陰之變後的混亂時期,指派名將陳慶之攻擊洛陽。而527-28年的後兩次出家風波則發生在侯景之亂爆發前夕,南朝為了安撫江北民心而大筆開銷。考慮南朝經常因供養軍隊而濫伐貨幣,半強制儲存進寺廟的資金池似乎也就豁然開朗了。既是參與國際金融投資的舊例,也能預防通脹和平抑物價。
梁武帝對寺廟體系的熱愛,並非僅是出於經濟考量。4-6世紀的佛教來自次大陸,其思想帶有種姓制度的基因,這是無法避免的。儘管該制度曾經歷多次變革,使後世學者難以理解其演變,但與蕭衍同時代的經典《摩訶婆羅多》卻給出了清晰的定義。例如,婆羅門被象徵為白色,剎帝利被象徵為紅色,吠舍被象徵為黃色,首陀羅則被象徵為黑色。
種姓制度在一路東傳的過程中,與古典時代的分類方法不同,也發生了定義變化。例如,南印度的泰米爾人與對岸斯里蘭卡人通常會將統治者的家族支系或高級貴族歸入婆羅門,而將低階祭祀與普通土地貴族重新分配為剎帝利。吠舍位於第三等級,並非來自征服者社會的平民和商人,與更低下的首陀羅間差異甚微。在依靠佛教維繫的南洋等地,這樣的變體十分普遍。蕭衍所接觸到的範本大致如此。
最後,我們可以透過南朝各政權所面臨的等級矛盾,來理解印度化社會改革的內涵。簡單來說,印度化社會改革是以源自自次大陸的舶來概念為基礎,重新調整本國各個階級的結構。在這個新結構下,源自漢魏的世家大族承擔類似婆羅門的絕對統治義務,擔任主要職位,而寒門庶族則被限制在剎帝利的範疇中,成為軍政部門的實際助手。此外,還有一些類似吠舍階層的北府兵系統和土生郡縣人口組成的群體,以及類似首陀羅蠻夷的山越族群。這個等級結構早已被確立,但只有在精神意識領域中得到確定,才能穩固住這個陷入危機的統治體系。
當公元548年,侯景部隊逼近建康,梁武帝推行的印度式社會改革宣告失敗。除了君主及僧侶外,南朝百姓對這些政策都持不滿態度。
江南婆羅門的士族成了最為反對自動轉換的人群。儘管這個群體身體虛弱的傾向更加明顯,大部分人都與實際經營無關,但他們始終對觸及至高皇權有機會的野心。例如蕭正德曾在建康之戰中為侯軍叛軍開啟大門,不是因為他想為叛亂做出貢獻,而是因為他不滿自己的儲君地位被取代,一心想要依靠外力謀求上位。其他宗室成員也不願迅速出兵勤王,而是相互鬥爭,為未來的安排而奮鬥,從而錯過了評估局勢的最佳時機。歸根結底,這些人因為不願意放棄君王的頂端職位而陷入誘惑之中。
第二個反對者是山越土著,身份地位向來處於末位。自三國時代以來,他們就一直被江北軍頭視為廉價勞動力,不斷徵調到外鄉農業生產。同時,他們依靠祖傳的龍舟藝能為水師充當划槳奴和各種助手。因此,他們大量加入侯景叛軍,為以北方人為核心的軍隊提供了船戰能力上的迅速提升。
最後,有一群人的地位比較尷尬,他們是來自寒門和庶族,以及普通郡縣人口,他們在梁武帝的變革中反應最強烈。自從東晉建國以來,這些人幾乎承擔了所有的軍政要任,卻只能得到有限的利益。無論是在長期和平還是殘酷戰爭中,他們都只能成為二流幫襯。因此,他們在關鍵時刻呈現多樣化分布,散布在各個勢力中,並承擔著來自各方壓力帶來的傷害。最終,他們支持陳霸先,將南梁帝國的統治結束。
克服地理和歷史的障礙,是古代帝國建設的重要任務之一。然而,在梁武帝想要實施的改革中,既有過去留下的歷史烙印,也有來自地理環境的限制。由於北朝擁有廣大的平原土地,而南方山區的產出遠不及北方豐富,這讓梁武帝的改革更加困難。長期以來,農業社會的保守觀念也限制了改革的進程,使得要在短時間內實現理想社會的願望,變得幾乎不可能。如果沒有充足的時間和空間,讓蕭衍能夠穩步地推行改革,那麼未來的歷史就可能發生截然不同的變化,超出當時人們的想像。
在轉型失敗的過程中,梁武帝為了提升自己的統治地位,曾計畫推行以四個階層為基礎的統治制度。然而,在隋唐鼎力階段,這四個階層卻遭遇了更大的苦難。士族的至高地位不再存在,庶族則被迫向新來的一批人低頭。唯有土客民眾能夠依然維持日復一日的生活循環,等待更多機會的到來。